誰將愛念做施捨

【言金】此世安宁03

前篇


Chapter. 3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在读一本书,你还记得吗?”坐在床边的女人捋了捋略显杂乱的银发,紧缠在她手上,将疤痕覆盖得严严实实的绷带也随着她的动作垂了下来。言峰忍不住伸手去握住了那白色布条的边缘。

“是《远大前程》。”他说。

克劳迪娅点点头。“我从来没有机会给你讲那本书的故事,而你也不像是有闲心去阅读的样子。”她捂住嘴轻轻地笑了,眼角弯起盈满笑意。言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脸庞,克劳迪娅的那副病容与从前一模一样,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眼窝下深埋的青黑,以及手指尖浮肿的苍白。这些无不显示着他的妻子正迈步在朝向死亡的路上。这时言峰才感觉自己的记忆似乎哪里出了差错,他想不起来前来克劳迪娅病院之前的事了,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妻子的病床上。

“你昨晚陪我待得太晚了,我才让你睡在这里的,”克劳迪娅朝他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臂,言峰则像看见母亲的婴儿一样,无意识间将手递了过去。克劳迪娅帮助他坐起来后自己也挨着丈夫坐下,紧接着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本红色封面的书。“正好你今天终于有时间了,机会难得,我来给你讲讲这个故事吧。”

“男主角是一个叫做皮普的乡下男孩,他自小父母双亡,被贫穷的姐姐一手养大。本来应当被姐夫收为铁匠徒弟的皮普,有一天却获得了去镇上某个富裕老太太的家拜访的机会。老太太名叫郝维仙(Havisham),是一个五十年前在结婚之日被新郎欺骗,之后再也没有脱下过婚纱或离开过婚房的古怪女人。在那栋古宅里,皮普遇见了郝维仙的养女,美艳绝伦的埃斯苔娜(Estella)。但是由于她高傲以及目中无人的态度,皮普从初次见面时就在害怕她。他每每去郝维仙小姐家做客,遇到埃斯苔娜时,他都深深为自己的贫穷和愚蠢而自卑,甚至噩梦中都有她的身影。几年后,皮普忽然得到了一笔巨款,以及一个宣称要带他去伦敦,将他打造成绅士的律师。皮普自此过上了上层阶级的生活,他一直以为将这个机会赐予他的人是郝维仙小姐,而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迎娶埃斯苔娜。在去伦敦之前皮普就已经发觉了,自己从前并不讨厌或者害怕埃斯苔娜,他是想得到她,所以才会每夜梦见她。但这份爱即使在他变成上流人士之后也令他痛苦,因为他发现埃斯苔娜是一个无法爱上他人的女子。即使他们在郝维仙小姐的安排下约会,她的眼中也并无爱意。然而就算这样皮普也爱着她,直到他发现将他打造成绅士的人并不是郝维仙,整个事件只是个巧合,他真正的恩人是一个多年前他搭救过的囚犯。而在他致力于帮助囚犯逃出英国时,埃斯苔娜也嫁给了皮普的一个仇人,他们二十年没有再见过面。”

克劳迪娅合上书。“你觉得埃斯苔娜为什么无法爱上他人呢,绮礼?”

“大概与她的出身有关吧。她是郝维仙的养女,而那女人正好是个无法从被背叛的爱中走出来的可怜新娘。”

“你是说,郝维仙小姐从来没有爱过她,教过她爱为何物,她也从来没有接触过爱,所以才不懂得如何去爱人的吗?”克劳迪娅偏过头看着言峰,她苍白虚弱的指尖轻轻夹在书页上。

言峰默默地低着头,思索着这个令他不舒服的故事。过了几分钟,终于他开口道:“似乎也不是如此。那个名叫皮普的男孩难道不是穷尽了自己的前半生去爱埃斯苔娜吗,受到这样的爱慕,一个未经世事的女人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绮礼,你说的有道理。”克劳迪娅忽然用手捧住言峰的头,轻轻地将他的视线转移到她身上,女人浅褐色的眼里满是温柔。她在言峰耳边轻语道:“她…不,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她将嘴唇覆盖了上去。而在这个吻的时间里,言峰猛然醒悟了。

在他们的故事里,他正是无法爱上任何人的埃斯苔娜,而克劳迪娅是试图将爱奉献给他却失败的皮普。察觉到这一点,言峰稍稍离开了些距离,好看清这个身着白衣的女人,此时克劳迪娅却用手捂住了胸口,鲜红的血顺着她的指尖蜿蜒流出。

“这是……”言峰诧异道,他望着女人汩汩流出的鲜血,大脑一阵作痛。

“绮礼,你想起来了吗?”克劳迪娅将手放下,露出左胸处的伤口。那里扎着一把短匕首,是她自己的所有物。她朝言峰张开手:“你看,你是爱我的。”


***

“不行,这扇门怎么也打不开。”

“保安在哪里?他们应该有办法的。”

“我去找过了,保安室里没有人。今天是周日,这里不对游客开放的时候保安是不值班的……”

两个男人在圣母院的门口这样争论着。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除了这两人的父母以外,还有很多老人都已经过了应当归家的时候。圣母院的大门却像被从里面锁住了似的纹丝不动,而教堂的大门向来是不配锁的,无论什么时候信徒都有进出的自由。

“这里出了什么事?”一个新来的男人询问道。

两人停下了争论,一同望向这个男人。他仿佛是从黑暗中忽然显形的,一头金发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熠熠生辉。


***

“你错了,埃斯苔娜是个无论如何都无法被爱情点燃的人,她天性如此,而我也是这样。”言峰冷静地陈述着,他同时也想起了为什么这一幕会如此熟悉;这在1987年的春天已经发生过一次了,克劳迪娅当着他的面用他们的结婚礼物自杀了,但是之后的事情他依然没有印象。

“那么……你为什么要哭?”克劳迪娅的身体已不够再能支撑她坐在床上,她倒了下去,但她用最后的力气摸上言峰的脸颊。

“你说什么?”言峰诧异地看着她的手心,里面躺着湿润的水滴。“我……”

他仍然没有感受到那种类似于哀伤的情感,一定要说的话,这大概是绝望的泪水吧。

“可是你跟埃斯苔娜终究是不同的,”克劳迪娅开口道,她的声音忽然变了,不再那么虚弱,但是空洞得像是旁白,仿佛说话的人不是她。“郝维仙小姐从来没有在成长中给予过埃斯苔娜爱情,可是你的父亲璃正先生呢?我——你的妻子也像皮普一样爱着你,不,比他更甚,我愿意为你付出我的生命。”

言峰后退了一步,同时挣开了她的手臂,“你不是克劳迪娅。”

“我不是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言峰绮礼,你爱你的妻子,这一点可以被你想亲手杀死她这个事实所证明,而你拥有爱情本身的证明便是……”克劳迪娅走进一步,”在那之后,你会自杀。”

“你是说殉情?”言峰迷惘地问。

“是的,如此迟来,在三年之后的今天,你依然有这个机会。而这个机会正是我卢多所赠与你的。满怀感激吧言峰绮礼,这才是你的愿望,”克劳迪娅的脸上一阵波纹浮动,片刻之后显出了银发男人的脸,那是卢多·瓦西阿诺的脸。“我一开始就明白了,你并不需要见到你所信仰的神,我甚至怀疑你是否真的有信仰这一点。你的愿望是找到你的情感所在,而除了这个女人以外还有谁会帮助你证明这一点呢?”

卢多走进一步,言峰感到自己的手上被递与了一样东西。他低头看去,那正是克劳迪娅的匕首。

“准确来说,这并不是殉情,而是殉道。你应该知道,所有殉道者死去的那一刻心中都溢满了爱情——毕竟他们心甘情愿为自己的神献出生命。你也真是个可哀的男人,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情感所在却马上要死去,不…应该反过来,你死去正是为了证明自己拥有情感。”

 

言峰不再言语,他低头注视着手中的匕首,他可能身处梦境,但这里的一切细节都是那么熟悉。他毫不怀疑自杀之后他在现实世界中也会死去,也许这才是卢多的目的。但是就像魔术师所言,那个圣杯也未能解答他的方程式,也许就藏在死亡背后,等他将这把匕首刺入胸膛时,他也能像世上千千万万的殉道者那样,体会到几乎破胸而出的那份热情……


魔术师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此刻他仿佛一个见证者,身着黑衣的男人倒在地上,心脏的位置上没入了约有五公分长的匕首。卢多心满意足地收起手中的怀表,在金色的指盘上,时针与分针终于归为一线。

卢多转身打了几个响指,病房的格局瞬间改变了,布景似的房间如镜子一般应声而碎。他太得意忘形了,以至于他迫不及待地回身,蛇一般穿行过圣母院的走道,回到那架古钢琴旁。他要重新奏响莱茵的黄金,《众神进入英灵殿》只进行到一半时他便被代行者打断,不过如此一来圣堂教会应该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忌惮他的存在却又不敢动弹了。他将手指架在尚未损坏的琴键上。


刹那间,刀剑穿胸而过的声音掩盖了第一个音符。


魔术师吸着气滚落在地,他的右臂被完全撕裂,半个胸膛被齐齐穿透,右肺发出了破风箱似的声响。在他头顶上,血如瀑布一般从琴键的缝隙中倾泻而下。

“对了,瓦西阿诺先生,我曾忘记向您补充一件事情。这一点请原谅我,我真诚地向您致歉。”

“怎……怎么……”

确实无疑,那是言峰绮礼的声音。然而在这个寂静无比,充满两百具信徒死尸的圣母院里,还存在着第三个男人的呼吸声。

“除了实现我的愿望以外,您说还要使我见到我的神?那可真是多劳了,因为……”

如黄金般闪耀的光芒笼罩了魔术师的眼睛,卢多盲目地向前伸出手,只觉得仿佛触摸到了太阳。


“我的神,就在这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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