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永远的西西里

【原创】凶雪

-涉及软科幻&第一人称谋杀 2w字

 

预兆

 

二零一四年,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

加利福尼亚是一条盘踞在美国西海岸南部的蛟龙,他们把它叫做阳光的故乡,冰雪的绝缘地。整个北美大陆最明亮的阳光都从这里出发,太阳在海岸边缘升起的时候必然首先会照向这个地方。这是一座受太阳神庇护的城市,他们说,这里昼长夜短,因此再寒冷的黑夜也不必畏惧,昼夜的温差都由傍海的优势精心调节。就算夜里的确有些刺骨,还可以让你免于受虫蚊的危害。加州的生活是那么令人向往,在这里你将从不孤单,永远宾至如归,永远乐不思蜀……

至少,他们是这样说的。

 

我对这个城市没有一丝一毫的期待。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对我将要长期停留的城市不抱有任何期望,除非我提前知道我是来这里做短途歇息的。这大概跟我喜新厌旧和三分钟热度的性格有关,任何将长久地停留在我生命中的东西,我几乎都会迅速地感到厌烦,困倦。哪怕是异国他乡,哪怕我身处在曾与我日日相处的人完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区,不同的街道,不同的栖息地,但我不是他们。我不能在经历这一切的同时还保持着未踏入泥潭的好奇心与新鲜感。归根到底,我们是没法理解其他人的想法的,百分之九十的时候都只能靠推测。从我初步了解到这个城市的面貌,并且想尽快安顿下来的那一刻起,这个地方于我就已经失去了陌生的面孔。

 

我出生于一九九八年。相约九八,他们说,但是谁都对这个年代没有任何期望。世人都知道万众瞩目的时代将于两年后来临,二零零零年后才是名正言顺的新世纪。我生于一九九八,而我二零一四年第一次来到加州,那时我已经十六岁。在美国十六岁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可以上高中,你可以自行选你喜欢的课程,你可以考驾照开车上路,但是最棒的一点是什么呢,如果杀了人——你依然不用背负刑事责任。

 

高一的第一个学期我参加了学校的游泳队,随着秋冬季变换,在训练期间雨天渐渐地频繁起来。有一天的雨与以往都不同,我从未在泳池里经历过如此瓢泼的雨水。身体仍泡在水中的我望着从天而降的水丝,产生了这世界已经被洪水淹没的错觉。不知不觉中我停止了摆动手臂与双腿,水珠覆盖了我的泳镜,雾气则从里面涌起。有那么一刻我想:在这里死掉就好了。向来温润的雨水变身为锋利的冰柱,我的四肢百骸被它们不停地往水里按压,按压,直至最深处。我曾在一本书里读过淹死是最痛苦的死法,我此刻在脑内模糊地反驳道:在水中死去是多么美丽的一种死亡方式啊。

 

那天的收尾也十分令人难忘。我并未淹死在只有两米深的泳池里,也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我一闪而逝的不吉利想法,取而代之的则是我得了重感冒。

 

我原本可以算得上是个十分健康的学生,在国内时一年顶多被感冒登门拜访一两次。来到加州这座人们口中的现世天堂之后,我的免疫系统反而恶化至一季就要感冒一次,尤其是换季的时候。房东借我一瓶名叫Nyquil的感冒药,色体鲜红,但是对催眠和疏通鼻腔堵塞有奇效。我晚饭前喝了一点,回到房间还没来得及做作业便睡死过去,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迟到时刻。但是当我请了假,攥着擤鼻涕的纸巾躺在床上,痛不欲生地呼吸着热水壶里的蒸汽时,我从来没有后悔去泳池里经历那场洪水派对。

 

我从那时起知道在泳池里所见的并非幻觉。那是一个预言。但那并非是针对世界的预言,而是针对于我个人的。那是为我量身打造的预兆。

 

初始

 

我的室友言娇,英文名梅芙,是一只不知安静为何物的社交彩蝴蝶。她的嗓门是铜锣,笑声却像一把坏掉的锯子,绝望地锯着一条永远锯不断的床脚。她能为各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发笑,不管是房东错误地把蜜桃味酸奶买成了蓝莓酸奶,还是我们学校一位穿衣风格奇特的老师,她的嘴巴基本上等于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后果不堪设想。但是最令人恐慌的是,我们身边遇到的共同人物中,似乎完全没有人与我分享同样的想法。我仿佛是围观皇帝穿着新衣游街的一名市民,而除我以外所有的人都是裁缝。“多可爱的女孩!”“她的笑声多么令人神清气爽!”“哦梅芙,没有了你我们该怎么办?”我们的老师,同学,房东常常把这几句话挂在嘴上。她是向日葵,是开心果,是美貌的女神缪斯,她是所有人眼里一只嗓音甜美的五彩鹦鹉。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这只鹦鹉在只有我在场的情况下,嘴里能吐出怎样的粪便与污泥。

 

“你今天见到玛丽莎了?”梅芙放下书包,自顾自地走入我的房间门口。这是周一的下午。

“我跟她有一节代数课。”我谨慎地说。并示意她关上房门。我有预感她接下来要讲一些不得了的话,因此最好不要让我们住家听见,尽管他们听不懂中文。

“说老实话,你觉得她的长相如何?”

尽管我有所准备,但这一句仍然使我措手不及。我只能粗略地回想起那位高二新生的长相,她有对柳叶眉和一双小鹿似的圆眼睛,皮肤则略显苍白。“….挺漂亮的?”

“这我可不敢苟同,如果你仔细看她的鼻子就知道了。”梅芙一屁股坐到我的床上,我只好在书桌前坐下。“她的鼻梁很塌,而且皮肤也差,额头上全是痘痘。但是你猜怎么着?她前几天建了一个好友群,里面只有她一个女生,以及七个我们学校的男生,包括威廉,凯文,还有艾力克斯……”她甩了一堆我们相熟的男生名字,“她以为她是谁?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吗?他们八个周末还去海边玩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假装不经意地问。

“我跟我男朋友那天也在海边,碰巧遇到他们了。”

“那好友群的事?”

“我就是知道呗。”梅芙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眼神给我。正是那种我的学霸朋友知道答案却故意不告诉我的时候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表情放在梅芙身上就让我一阵怒火中烧。

“玛丽莎前段时间删了我的微信,但我没觉得我有做什么得罪她的事情。”我慢条斯理地说。“而且我还是她入学时候的导师哩。”因此这件事真的让我想破脑壳也想不明白,我对她算是极其友好的了。但现在我似乎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凯瑟琳前天跟她当面撕破脸皮了,而我跟戴安娜就跟她对骂了两句,然后她就把我们都拉黑了,”梅芙顿了顿,补充道:“她可能觉得你跟我们是一伙的,所以把你也给拉黑了。你懂的——咱们毕竟是室友。”

问题就出在这里。什么是‘我们’?我对于这些校园戏剧女王们上周发生的撕逼小战争一无所知,然而我却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受害者。因为一个莫须有的标签——一个只有我知道并不属实的标签。因为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对梅芙的憎恨,我也没法说。毕竟我怎么才能把她在外人看来银铃般的笑声解释成地狱的铜锣呢?所以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和她不是一伙的。

 

“你们到底为什么会吵起来?”我艰难地问。

“她这个人本身就很有问题。你不混我们的圈子,所以你不明白。你不知道有些人能多贱,多不要脸——她建的那个群里,有凯瑟琳的男朋友。”

噢,原来如此。这不奇怪,凯瑟琳的男朋友就是个大型的中央空调,乐于朝任何有需要的女生张开臂膀。但这会儿她又把我排除在她的圈子之外了。所以到底人与人是怎样被划分在一起的呢?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终究是没法理解其他个体的想法,如果可以的话,我就不会被这些假象所折磨,并为之困惑了。

 

梅芙顿了顿,好像还要说些什么,然而处于房间顶端的通风口轰鸣了起来;这一般说明时间已经是六点半,而六点半正好是我们的晚餐时间。

由于我们正好待在风口下方,我和梅芙同时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梅芙抢先开口:“我闻到了咖喱鸡。”

咖喱鸡是我们房东太太的拿手好菜,起源于印度,改良于墨西哥,而她又再次赋予了这道菜全新的意义——小茴香。梅芙最讨厌小茴香。

 

“我真受不了这股味道,”我们一边下楼梯,梅芙一边同我抱怨,“太恶心了,你知道吗,我以前房东的厨房是封闭式的,他们绝不会让任何食物的气息跑到楼上来,或者别的地方。”

我简短地点点头。与她一同站在椅子后等待,当房东夫妇上菜完毕再一同落座。不一会儿,金发老妇人果然端着一盆撒满小茴香的咖喱鸡出现了。锅里腾起的蒸汽使她的金丝边眼镜布满白雾。

 

“多么美好的夜晚,”莫里森夫人与我们打招呼,“还有什么比在冬日吃一口热食更幸福的事情呢?”

我点点头,并起身帮她装盘。

“闻起来真棒,我们在楼上就闻到香味了。”梅芙用英语回道。她也把手伸过来扶着锅底,“您好久没做这个了。我很想念它。”

先是‘我们’,然后又是‘我’,我想道。算了,还是先开始吃饭吧。毕竟,我对小茴香没什么意见。

 

祸端

 

我的驾驶教练是一个祖籍湖南的中国女人,声音尖细,言语泼辣,口音则更像是东北那一块的人。她来美国将近二十年了,穿着打扮和气场都更像是ABC[1]而非华侨。第一眼看去,她的皮肤在加州剧烈的阳光下早就晒成了布满皱纹的深棕色,而头发则是棕色中挑染了几缕金。她习惯性地身穿背心和短得把屁股蹲都露出来的紧身牛仔裤——与那些典型三十岁华侨女人的打扮大相径庭。再加上她平常喜欢戴墨镜(因为加州的大太阳),如果不是认识她,我肯定会以为这是个墨西哥女人——加州的墨西哥人实在是太多,多到当地的白人都对西班牙语略懂一二的地步。

 

周日的早上,趁着就近的小区几乎没有车辆与行人,我们开着破旧的丰田车在小区周围一遍遍地练路口转弯。左转对于我来说倒还没什么问题,但是右转的时候我总是忘记切线和回头查看是否有自行车手。有时我会忘记其中一件,有的时候则两件一块儿忘得精光。就在我被教练骂得狗血淋头,并逐渐怀疑这是我的智商问题的时候——我进步了,就连靠边停车也无师自通地拉近了与路牙子的距离。教练破口大骂地次数便减少了很多:这使得我们落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沉默。我这时候才发现大部分学员与驾校教练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很不健康——除了一方骂人另一方挨骂以外,似乎很难有什么别的交流方式或者话题。

 

这个上坡实在是太长了。我默默地想,一边不由自主地加速。这让我想起哈利波特第六部里魔药教授的沙漏:如果在场对象们的谈话投机,沙子便流的快,如果气氛尴尬,它则越流越慢。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教练的?”我问。

“差不多来这里五六年以后吧,我当时是来这里读大学的。开慢一点。”

我瞟了一眼显示器,这时才意识到我快上到五十了。我松了油门,而后踩住刹车往下压,触感软得让我感觉在踩一只暖水袋,然而同时车厢底部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响,像是开水在翻滚沸腾。

“那是什么声音?”我不由得问。

“你们很多学员踩刹车不利索的后果。我下周得拿去检修。”

我只好沉默了。

 

“你又是什么时候来的美国?”她忽然问。

“就去年。”

“哈!那怪不得这么白,你还没来得及被晒黑。”

我小心翼翼地笑了笑。

之后的十五分钟内,她谈起了她刚上小学的儿子和他打的游戏,我则提及我八岁的弟弟。

“前面停车吧。这次练的不错,下周咱们应该就能上高速了。我带你去考场那块儿练。”

可我知道我今天明明练得很差,甚至没有昨天好。我是否是第一个与她聊家常的学生?我不知道,也许也不会有机会知道。

 

上高速毕竟不是过家家,而我进度也的确没有那么喜人,于是两周后我才终于得以开车迈上去考场的高速。考场位于我的居所北边的城市,有二十公里距离。这短短两周之内其实发生了不少事情,比如我的年终论文《论超级智能的开发可能性与危害》终于交稿,并获得一个B+,不得不承认我对此感到些许气馁。再比如有一天某个uber的中国司机递给了我一张名片,表示可以随时线下联系他——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我还是收下了;再比如感恩节要来了,而我需要想方设法地找机会在假期期间出去住,好不用面对房东庞大的亲戚团。

 

我的愿望在某种程度上得以实现。

 

“我们上40号高速,就是这条。”教练拿出手机导航指给我看,“你自己看着路,该转弯的时候我会提醒你。但我今天有点困,所以你自己也得警醒点。”

说的好像我开车的时候睡得着似的。我点点头:“没问题。”

 

去途还算顺利,而且高速开惯了以后也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快,总之,六十五到七十的时速刚刚处在我能接受的范围,我甚至一度不慎蹿到了八十,当然被责骂了,但总体来讲我‘开得还行,不算最差的那一个’。回程的时候我们却不巧赶上了下班高峰期,高速路上尾灯红彤彤一片,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这估计要堵到猴年马月了,”教练沮丧地说,并把座椅调后了一点,换了个更舒服的躺姿:“你注意不要跟前面车离太近,不然控制不好距离。”她将充当导航的手机拿下来,“我发个短信。”

我点点头——我真的该改掉这个习惯了。她又看不见我点头。于是我观摩了一会儿前面的宝马,觉得一时半会儿它也没有什么要动的意思,便把左手拿下来歇息一会儿,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我许久不经锻炼的臂部肌肉僵硬。又过了一会儿车流仍然没有动静,我把右手也放了下来。教练仍然在‘发短信’,尽管我确信她在做别的事情。一条短信用得了多久?她平常跟学员对话都是录微信语音的。她为什么要发短信?是给她的丈夫吗?是因为不想让我听去她与她先生之间的隐私吗?还是别的什么——

 

“你在发什么呆呢?”车子忽然毫无防备地向前冲去,我从空想中回过神来,才忽然意识到前面的宝马已经不知所踪,几乎远在离我二十来米的地方了,而教练则狠狠地踩了副驾的油门,惯性使然,我的脑袋一下子向后磕在座椅靠垫上。“快开!后面的车要跟过来了!”

我哆哆嗦嗦地把手放回方向盘两边,一边试图控制车速。教练刚刚踩下的那一脚过于生猛,再这样下去我们就离宝马车太近了——我把右脚挪到刹车上踩了下去。这时候,本来应该消失了两周的的沸水翻滚声再度出现了。我再次感觉自己踩在了一只暖水袋上。太软了,软绵绵的仿佛——打个不体面的比喻,仿佛一位老太太的胸脯。我的寒毛倒立,继续使劲将刹车往下踩,一边抬头注视仪表盘。这一秒车速四十五,我的刹车已踩到底,车仍跑四十五。

 

我抬眼,看到宝马车的车牌号越来越近,上面写着DY00666——天旋地转中,那是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论坛

 

我在昏迷期间没有做梦。这是很显然的——要不然我醒来的时候也不会感觉这么漫长。护士告诉我,我昏睡了整整十七个小时。事故发生在下午五点,而现在外面已经再次天光大亮。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连同我脖子上的颈套一起。

“你应该庆幸你没有骨折,所有外伤都会在两周之内恢复,包括一些擦伤和淤青,”墨西哥裔护士拿着病例表站在我旁边,棕黑色的眼睛严肃地望着我,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五官很漂亮。“但是你的脑震荡——没错,你的脑震荡之后仍需要回来复查,好吗?一星期起码两次,连续两个月。”

脑震荡,我一边摸着我的颈套一边思索这个词。Concussion。这个词我以前只在美剧里听过,没想到有一天会被用在我身上。

相比之下,我的教练似乎就没那么幸运了,她的左腿粉碎性骨折,需要拄着拐杖起码三个月。不过她倒是没得脑震荡,据说是因为她的脸部离安全气囊较远,而且座位靠后——所以才没有被迎面撞上。因此我们都各有各的幸运,而最不幸的当属她的丰田车了——它几乎被撞成了一坨粪泥,基本上看不出原形了。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我个人觉得在昏迷期间没感到什么异常,但是主治医生说我的生命体征曾一度达到相当危险的指数。血压一度降到六十/一百以下,脉搏也前所未有地弱,甚至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每隔十分钟呼吸就要暂停一次,把护士们折磨得够呛。而我最严重的损伤就是后脑脑丘受撞击而导致的脑震荡,全身几乎没有出血口,按理来讲造不成低血压和呼吸衰竭的症状。

——按理来讲。

 

但是按理来讲那辆丰田车的刹车没理由会忽然失灵的不是吗?如果教练讲的是真话,而我很确定她讲的是真话,在经过那么多个学生残忍折磨之后,为什么刹车偏偏打算在这一天罢工呢?而且警察在第二天的下午也来探访我了,是一个金发,长相端正的白人男子,甚至与美国队长长得有几分神似——跑题了,他说在车中唯一检测到的故障是冷却剂泄漏,这倒是解释了我听到开水沸腾的声音,因为引擎过热,但仍然解释不了刹车失灵的原因。

因此,在这整件事故中,我没办法按理论事,因为‘理’并不存在。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教练拥有丰厚的车险和人身险,并没有把赔偿赖到我这个一度濒死的二流司机身上。

 

五天过去,医生终于告知我可以不用担心辐射和过度用眼了,但是我仍然得在医院躺个一周左右,于是我拜托房东从家里将笔电拿了过来,并且如愿以偿地用上了传说中的懒人支架。虽然此前我一直在懒人支架上进食,但是用电脑还是第一回。既然有了记录工具,我开始抽丝剥茧地整理车祸前因后果以及细节。我想起韩国改编自东野圭吾的电影《白夜行》,男主在女主的指使下,伪装成修车工人在女主丈夫的刹车系统上动了手脚,造成了车祸。当然,女主与丈夫都活了下来,因为男主的目的并不是要他们死去,而是让女主的丈夫彻底信任女主对他不离不弃的爱——这一段是原作小说中没有的,但却是我认为改编得最成功的一个情节。

 

我沉思片刻,打下五个字。

 

【嫌疑人名单】

 

说句耻于承认的话,我宁愿相信这场车祸的原因也是有人蓄意要陷害我,或者我的教练而精心策划的一场谋杀。但是又有谁会加害于我呢?

 

忽然间,鬼使神差地,我输入了这个名字。

【梅芙】

 

我盯着除了这个名字以外一片空旷的电脑屏幕,试图把这个文档想象成日本动漫《死亡笔记》中写下名字便可在四十秒内无形中杀人的笔记本。然后我从这个想法中退了出来,并感觉到此事的可笑。

我把梅芙的名字删掉了。

 

那么会不会是教练的仇人?会不会有她过去的学员对她粗鲁地教学方式心生怨恨,并且精心设计了一场好让她死在工作岗位上的谋杀?会不会——

 

停。我告诉自己。

说到底,引擎过热为什么不能导致刹车失灵?难道这不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只是把自己的被害妄想实体化罢了,所以被谋杀其实是不能实现的梦,因为我本身实在太无足轻重,根本重要不到会有人来特意杀害我。而我的教练——我相信她与我半斤八两。

 

我登入Apocalypse论坛,这是我一位有车祸经验的同学介绍给我的网站。世界各地的病友们在这里分享自己的事故细节,疗程,与恢复过程。一部分管理员和病友是持有执照的医生或医院职工,并负责在这里解答一些相关问题。论坛还与一些小众性的组织合作,例如特定器官移植基金会,罕见血型志愿互助会,PTSD无偿顾问协会,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官方语言为英语,但这阻止不了来自同乡的病友们用外语抱团交流。

当然了,这种大型论坛的首页也不免有一些疑似水帖的无厘头问题出现。

 

标题【濒死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1L楼主回复于[18:06] “我在一次无意识的煤气中毒后,曾有过一段时间的濒死体验。我感觉我的床是一张浴池,而我在下沉,下沉,望不到岸边。”

2L游客1回复于[18:08]“我有过相似的经历!是一次心脏病发作,我倒在了家门口,不过我记得的是我比任何时候都能感到心脏的跳动,并且听到它的声音。”

3L游客2回复于[18:09]“我想大量失血的感觉跟煤气中毒也有点相似,因为我也有下坠的失重感,就好像我的身体失去了实体。”

我停下来仔细浏览这系列帖子。巧合的是,我那天在泳池里也是一样的想法。但是那一次我并无濒死的危险,反倒是这次,我在毫无感觉的过程中与死神擦肩而过。

 

8L游客7回复于[18:11]“但是自从在那次濒死经历后,我从未如此感谢生命。以前从来不喜欢冷饮的我,忽然爱上了吃雪糕和冰淇淋。只要我还能尝试一些我以前还没试过的东西,这对我来说就已经是无上的祝福了。”

9L游客8回复于[18:14]“同上。在经历过濒死之前的‘生’与经历死亡之后的‘生’,完全是两个概念,连我这个决心自杀的人都为之震惊了。”

……

14L楼主回复于[18:17]“看来濒死的感觉都是相似的,但劫后余生的生命却各有各的不同。”

 

我进入了聊天室。

15L游客13回复于[18:19]“那么有过濒死体验的人们,是否在那之后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正‘活着’?就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你忽然被人从美梦中拽醒,要你看清眼前的真相,生命只不过是一场表演和实验。我们为什么会存在?我们现在,此时此刻在干什么?是什么产生了‘我’的意识?抱歉,可能有点跑题。”

16L游客14回复于[18:20]:“先不论是否跑题,我认为死亡并不会使一个人忽然去思考这些问题。以及容我冒昧问一下,生命怎么会是一场表演和实验?”

我不知道如何回复。我真的解释清楚我想传达的意思了吗?所幸又有游客加入聊天室了。

17L游客15回复于[18:21]“我倒是觉得15L层主挺有意思的。你不是一个人。有些人不确实会时不时地产生这种想法。说老实话,我以前还经常被这种想法困扰到,那么敢问层主对此有什么答案吗?”

 

我盯了这个问题半分钟有余,却在之后慢慢地将页面叉掉。生活就是这样残酷——而我并没有一个用于解答它的方程式。我能做的就只是把房间里的大象指出来,但我不能让它从此不存在。抱着这种想法,我回到了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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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L游客2回复于[19:53]“抱歉。我收回刚才的发言,是我导致发帖人言辞偏激。我来讲个故事缓和一下气氛吧。——各位看过《格列佛游记》吗?格列佛的‘好望角’号船只失事后,漂流到了一座名叫勒皮塔的海岛。岛上有一个叫拉格多科的学院,以各种古怪的医学实验闻名。格列佛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医生,那时正值国难,领导层吵得不可开交。这个医生却想出了一个能使两个立场相反的政治家冷静下来,并彼此心平气和地谈话的方法。大家可以猜猜那是什么方法。”

 

我在很小的时候读过《格列佛游记》,对书本中奇妙的插画记忆犹新,剧情的印象却没有那么深了。既然主角是医生,那么这个办法应当与手术有所联系。

 

[游客5加入聊天室]

12L游客5回复于[19:58]“将二人的大脑用脑电波磁条连起来?”

 

13L游客2回复于[19:59]“很接近,但是错了。正确答案是将这两个政/治家的大脑对半切开,并互相交换其中的一半。这样他们就能够彻底理解对方的想法,并给予宽容了。很有趣的做法不是吗?几乎像是后现代的一种医学实验。”

 

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后现代?

14L游客5回复于[20:00]“难道现实生活中存在类似的技术吗?”

15L游客2回复于[20:01]“也许吧,说不定呢。你感兴趣?”

16L游客5回复于[20:03]“随口问问而已。”我掩饰道,但片刻过后,我又加上了另一句话。“我真的很向往能够完全理解另一个人的想法的世界。”

17L游客2回复于[20:05]“怎么?难道你是个有强劲政/敌的国会议/员?”

18L游客5回复于[20:08]“我只是个学生而已。在某个事件发生以后,我总是发现我与别人之间的距离感越来越远……我觉得我已经无法了解别人的想法了,与社会脱轨。”

19L游客2回复于[20:10]:“那么如果你能够彻底理解别人的想法,这于你有什么好处?换句话说,你为什么想这么做?”

我暂停了敲打键盘的手指,长久地沉默着,并沉默了很久。我想到了我点进去的上一个帖子,我想到了我的回复,以及那个游客提出的问题。

 

20L游客5回复于[20:26]:“我只是一个个体,一个个体在这世界中是没法自行了解自己存在于这世界上的意义的,因为我们的生命本就不是凭一己之力而成的结果。加之,一个人的肉体所获得的能力再多,终究也是有其极限的,然而智慧所带来的潜力却是无限的。因此如果我们能与他人的思想进行融合——我想,我们大概能依靠思考力的拓展来找寻我们存在的意义。”


来访

 

我按响急救铃。

“什么事?”粽头发的我墨西哥护士出现了,她的动作很快,但态度可以称得上是不耐烦——因为显而易见地,我并没有出现任何身体上的差错。这是我出院的前一天。

“我的盒饭过期了,”我从餐盘上拿起被我揭开了的盒饭标签递给她看。当时有一股极其明显的味道冲天而出,使我及时查看了它的生产日期。“这儿写着——它已经过期两个月了。”

“明白了,”她随手接过,看都没看就扔进了垃圾桶里,“你想要一盒新的?我去帮你拿。”

话虽如此,我能够看出藏在她眉眼后面的不情不愿。

我掀开被子,“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去吧。”

“我劝你还是留在这里,”棕发护士没有从我床前让开的意思,“你今天有个访客。这会儿差不多该到了。”

我茫然地望着她。

“一个访客?”

单数?我的访客从来就只有房东夫妇,他们从不单独行动,而我的室友也从不单独来看望我。而我的朋友中也应该没有会独自前来的人。

“是的,一个访客。”墨西哥护士拿起挂在隔壁墙上的访问表格刷刷写了几笔,然后放了回去。“是不是你的叔叔之类的?跟他说他只能待不超过半个小时。”

她转身离开。矮跟鞋发出的声响在地板上回荡着远去了。

 

与此同时,一双皮鞋的声音靠近了。我不由得坐直了身体。问题就出在这里。我没有什么叔叔,更没有一个身在美国的叔叔。我是否将要大难临头?像那些恐怖电影里的桥段一样?

 

门是开着的,但是那双戴着黑皮手套的手还是在的门板上敲了敲,发出被皮质阻隔的。

皮手套,我心想,又是一个他是连环杀手的证据。汉尼拔杀人的时候总是全副武装,能保证他不亲自触到受害者的任何一寸皮肤甚至一滴血液。我的浑身血管冰凉,但同时却坐在床上动弹不得。我能跑去哪里?

“请进。”我镇定地说。

 

访客一步跨了进来。在医院这么个仓皇忙乱的地方,他看起来衣冠楚楚得可笑——甚至还戴了顶帽子。他坐在离我的床最近的那把椅子上,而在坐下来之后第一件事,他把遮住了他大部分容貌的帽子拿下来放在了膝盖上。

 

“你好。”这个估摸不超过三十岁的年轻男人微笑地望着我。他脱下了其中一只皮手套与我握手,这使他是连环杀手的可能性降低了百分之三。我将手伸出去,期间仔细观察了他的五官:十足的雅利安人鼻梁与棕色眼睛,但是仍能看出来有亚洲血统。混血儿,我下了结论,像是父母是第二代移民的长相。怪不得护士猜测他是我的叔叔。以及还有一点不得忽视——作为美亚混血男子,他长得十分英俊,甚至有几分某加拿大籍李氏男星的风采。

 

“我可能来之前忘记了与你作自我介绍,这一定给你带来了些困惑与不便,我为此道歉。我叫Andrew Young。你可以叫我Andy。”

这个亚洲姓氏再一次证明了他的混血身份。我点了点头,又降低了他用化名介绍的可能性。

“而你来找我的原因是?”

“准确来说,是‘我们’。我并不是以个人身份来见你的,我代表着一个团队,或者一个组织。这样说比较合适。”他侧过身,我这才注意到他的随身携带物品包括一个小巧的公文包——也是皮质。要么就是这个人非常有钱,要么就是那个组织身价上亿。

“什么组织?”我斟酌了一下词句,“是我认识的组织吗?”

“是的。”他将一份文件从公文包里掏出来,我两手接过,尽量不显得颤抖。“你是否于于11月10号晚在Apocalypse论坛上发布了几条留言?”

这是怎么回事?我完全静不下心阅读那份纯英文介绍书,我要被逮捕了?因为我的网络用语不当?可这里难道不是言论自由的美国吗?美国宪法修正案第一条:所有公民享有言论,出版,集会,宗教和游行的权利……

 

“你们不…不能逮捕我。”我结结巴巴地说,暂时放弃了阅读那份文件。“我要见我的律师,这里是医院!你们——”

“唐雪小姐!”他忽然用不太标准的中文喊道,同时提高了音量,我在听见名字的瞬间反射性地安静下来。“请你冷静,我们不是来逮捕你的。我来这里,是为了给你提供一个机会。”他切回英文,并拿起那份我丢在一边的文件。“介于你的脑震荡还没有完全恢复,我可以为你省去阅读步骤,做一个口头的说明。”

我有些恍惚地靠回床头,算是给了他一个默认。

 

“你是否记得《格列佛游记》?”他温和地开口。

 

我猛地坐直了。血液一口气涌上来,让我一阵眩晕。Andrew从善如流地抽了张枕头,垫在我身后。

“请不要激动。我们的组织名叫‘拉格多科’。你那天应该也在论坛上看到了,而这个名字的创意正好源自于格列佛游记中的一个故事。”

“我记得……”

“记得就好。”Andrew微笑道,“「脑部切换互补手术」,书里是这么说的。这个手术用于两个政治立场与对方完全相反的政客身上,从而使他们获得了互相理解的可能。而我们的组织虽然掌握了基本相同的技术,但是目的与拉格多科的医生完全不同。其一,手术获益的对象只有一个;其二,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开发出超级智能——是的唐小姐,就是你曾在年终论文写过的那个‘超级智能’,正确的用语是Superintelligence,对吗?”

我哑口无言。superintelligence可以说是我在论文中自创的一个词组,虽然外界也有人使用,但是——

 

“想想看吧。‘一个人的肉体能获得的能力是有限的,但是智慧与知识所带来的潜力却是无限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发布在Apocalypse论坛的其中一句话吧?既然你如此欣赏这样的价值观,那么你应该能理解我们组织的理念,以及——我们来拜访你的原因。”

他的说话方式不知怎的让我想起Meave。他时而是“我”,时而又是“我们”……

 

不可能。

不,可,能。

 

我忽而抬头,死死地盯住Andrew的眼睛,想要找出一处他与常人不同的地方。但是那张英俊的亚美混血籍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那简直是犹如大卫雕像一般完美无瑕的脸庞,一丝疤痕也不曾有过。如果拉格多科派他前来的目的是要利用他的外貌提高说服力,他们几乎成功了。而且在那双深邃耐心的棕色眼睛背后,我也找不到一丝精神分裂的可能性。他太过完美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Andrew笑了,用食指敲敲自己的脑壳,“这也是手术带来的馈赠之一吧,我总是能先一步猜到别人的想法。我先提前告诉你,这场手术虽然不能说是成熟,但是并不会带给你任何明显的副作用。另外,你是被拉格多科选中的幸运儿之一,因此不必支付任何费用。唯一需要担心的问题就是……”他轻微地皱了皱眉,“你需要一个匹配。”

“匹配?”我迷惑地重复。

“一个捐赠者。”他点明道。“一个愿意将自己的半边大脑献给你的,生前与你相识并与你生理年龄同龄的,死者。”

 

计划

 

我从未真切地感觉到过生活中将要有什么异变发生。在我得知要出国留学前,我也未曾有过这种感觉:这种一切即将天翻地覆的感觉。然而事实是我对Andrew回答请让我考虑数周,在尘埃落定之前,我不会参与他们组织的任何项目。尽管我留下了他们的联系方式,但是也嘱咐了他——或者他们,不要再擅自与我会面或者联系。

 

我走出医院,天是晴朗的,加州一向如此。但是这次的天空在我眼中已经与从前大相径庭,因为异变已经发生了。不论是什么,天空,抑或是这个地方本身,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

 

艾米莉打了一个喷嚏,在一群女高音部合声之中显得尤其响亮。她慌乱地将乐谱抬高以遮挡四面八方投来的好奇视线。我则将我的乐谱竖起来,帮她挡住了来自旁边女生的张望。

“你感冒了?”我透过我们之间狭小的缝隙小声问她。

回答我的又是一个喷嚏。

“你感冒了。”我得出肯定的结论。艾米莉侧过头幽怨地望着我。“我不想再唱下去了。我的嗓子从昨晚就开始疼——早知道我今天就不该来学校。”

“那你就会错过今天的加州卷[2]了。今天是Sushi Friday。”

“错过也无所谓,我今天没有那个胃口。说起来,待会下课你得陪我装热水去。”

“行。不过你得忍住别再打喷嚏了,尤其是正在唱歌的时候,不然卡维尔夫人会生气的。”

 

合唱团十一点四十准时下课。我跟艾米莉飞奔出表演室,她跑到locker跟前鼓捣半天,半晌后直起腰来,“坏了,我好像没带热水壶。”

“用我的吧。”我从书包里掏出保温杯,“我自从上次感冒之后就一直带着它了,以防万一。”

“谢了,那你今天还用吗?”

“我带回去消消毒就行。”

艾米莉接过水壶,我们穿越层层散课后的人海,一起走向学校的咖啡厅。午饭我们仍然买了寿司——因为比起PandaExpress[3]供应的橘子鸡,加州卷实在是容易忍受得多。

 

由于是周五,放学时间比平日要早。但因为即将到来的期末考,学生们的气氛并不如往日一样高昂。

“你渴不渴?”我问梅芙,后者气喘吁吁地靠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两眼放空瞪着窗外。闻言她转回头来看我:“你觉得我渴不渴?我可是刚从图书馆狂奔十公里过来。”

图书馆是梅芙和她的新男友放学幽会的固定场所,距离停车场虽然没有十公里远,但是也足够一段距离了。而我们的房东先生以极度准时和极度厌恶不准时的人闻名。他说两点五十三分到,就绝对不会让指针指向五十四。也不允许我们在受伤以外的任何情况下迟到十秒钟。而梅芙,自然而然地,是一个乐于挑战人体极限的女生。

 

我将保温杯拿出来。

“谢了,”梅芙接过拧开,“居然是满的,你没喝过?”

“刚装的,还没来得及喝他就到了。”

“我懂。”梅芙一饮而尽,毫不淑女地擦擦嘴角,“他总是喜欢在我们有要紧事的时候来,我们想走的时候又偏偏晚到。”

说老实话,我一点都不想知道梅芙跟她的男朋友在图书馆能有什么“要紧事”。其实梅芙有车有驾照,不过既然房东要送我这个还没考到驾照的学生上下学,而且房费已经包含了交通费,梅芙便选择了每天搭房东的顺风车——除了放学之后少了点温存的时间,总的来讲对她来说还是有利无害的。我对此无法可想——要不是我每天跟她一同上学一同回家,估计学校里根本不会有人把我和她联系到一起。

 

五天过去,期末火葬场终于结束,我在微信上与父母再三确认了我将不回国度寒假,因此这将成为我十七年的人生来头一个父母缺席的跨年。

在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梅芙与她的男友吵得不可开交,我则独自出门去为住家提前购置圣诞礼物。其实这不是什么值得为难的事情——他们连续两年给我的圣诞礼物都是一套睡衣,甚至颜色一样是粉色的,只是图案略显不同,到了生日则是一张任意商店的礼品卡。而我也习惯性地给他们带他们根本用不着的中国古典茶具作为生日和饯别礼,但是这次圣诞不一样,我没法从国内给他们带东西了。但这难不到倒我,住家有一对十岁的可爱孙女。十岁是个非常好的年龄,因为这意味着儿童区一半的衣服她们都能穿得下。

言归正传,我很少独自购物,因此这次还有一个别的事项我必须独自去办——为我自己购买一个圣诞礼物。不过这个礼物非常短命,甚至很可能不会留到圣诞节开始。

 

“欢迎光临Stewart Weizman[4],”亚裔的美女导购员朝我露出职业化而不失温暖的微笑,“请问我能帮到您什么?”

我交出手机,亮出照片。

“我在想,你们店里如今是否还能买到与她脚上这双同款的商品?”

 

晚上六点我准时到家,刚好赶上住家装盛牛肉汤。这是她的冬天特制菜单上必不可少的一环。梅芙果不其然不在她的餐位上,如果我想得没错,她仍然将自己困在房间里,向屏幕里的男友数落他的一百二十八条过错。

我上楼回房间放下自己的战利品,没有朝梅芙的房间望哪怕一眼。

 

“梅芙真的不下来吃饭?”莫里森夫人问,一边不停手地切着黄油面包。

“我恐怕她的感冒有加重的趋势。”我喝了一口牛肉汤。“这个尝起来真棒!您加了小茴香?”

“是的。”莫里森夫人又切了一块面包,接着抬头望向我,露出有些担忧的眼神。“她还好吗?”

我耸耸肩。“她会好转的。对了,她刚刚跟我说她想要一瓶Nyquil感冒液,自从我将服用经验分享给她以后,她认为它会帮上不少忙。”

“噢,亲爱的,当然没问题。”

 

晚饭之后,我回房间坐在我的学习桌前,一坐就是半个小时。这张桌子在四天前堆满了考试的复习资料,但此刻已经空空如也。不过,空空如也这个形容也并不完全。我的台灯下面压了一张名片,本来我只是无意间放在那里的,但每当我看到那张名片,uber司机的话便回响起来:“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就算不用软件,也随时可以通过这个联系我。”

 

我拿起那张名片,深吸一口气,并拨通了电话。

“那么就像我们上次商量的一样,请在十二点半来亨廷顿海滩接我。”

“钱我会用现金付你的,不需要任何收据……好的,谢谢。希望不会太麻烦你。”

我最后一次检查装备,套上了SW买的黑色长靴,手机留在桌面上,仅带了一个量杯,一张一百面额的美金。然后我拎着莫里森夫人递给我的Nyquil,敲响了梅芙的门。

“想不想跟我去亨廷顿海滩散散心?”

 

 

雪夜

 

“鞋子不错。”梅芙评价道,“我也有一双类似的,你看。”她从衣柜里拉出一个长长的包装盒,里面是几乎九成新的,与我一模一样的SW秋季新款黑色长靴。

“要不你也穿这双吧?天气预报说今晚海边会很冷。”

“冷到需要戴手套?”梅芙瞟了我的手部一眼,忽然发现了红色液体的瓶子,“那是什么?”

“Nyquil,”我随意地晃了晃它,“不是酒,我没有跟你一样的假id[5]。这个对你感冒有好处,路上喝点吧,没什么副作用。”

“我可没做过什么假id。”梅芙嗤笑道,“我们怎么去?打车?”

“开你的车吧。不然回来的时候太晚了,打车不安全。”

梅芙草草点了点头,转过身子挑衣服去了。

 

“你和他又吵架了?”

“是啊,你永远不知道有的男生能有多傻逼。”梅芙狠狠一脚踩下刹车,“操,刚刚那部车真是有够傻逼的,明明是我先到StopSign[6]。”

“这次又是为什么?”

“他不愿意陪我留下来过圣诞节呗。他明明知道我的生日就在圣诞节附近,还故意早早订了回去的机票,我想想就来气。”

“说起来,这是你的十八岁生日是吧?恭喜成年呀。”我不经意道。印象中梅芙只比我大那么两个月,是完完全全的同龄人,只不过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差距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

“啊,关于这个……”梅芙忽然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露出困倦的神色。“我忽然有点想睡觉,你不是说那瓶药没有副作用么?”

我没回答这个问题。

“我…好困…唐雪…?”

“我在这儿。”

“我先…睡一会儿…你——你别碰我的车…我可不想得…脑——脑震荡…”

我忽然意识到她是指我导致的那场鲁莽车祸。不过已经将近两个月过去,由于我每周都有准时复诊,脑震荡的所有后遗症都已消失。就像那场事故从未发生一样。事实上,如果不是梅芙此刻提起它,我几乎都要忘记它的存在了。但梅芙还记得。她可能不记得我的成绩里有多少个A,我最喜欢吃的食物是房东的咖喱鸡,但她会记得我的每一次挫败,每一处伤口,每一个痛处,并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将它使作利刃,狠狠地刺向我。

“不用担心,”我对熟睡的梅芙说,一边打开车门。“我会把我们平安送到终点的。”

 

我挂好停车档,深呼出一口寒气,白雾凝结在车窗上。这个夜晚实在是太冷了,冷得不寻常。我一手将热气拧大了点,一边靠近副驾驶,用手套拍了拍我一动不动的同伴。“梅芙?”

她毫无反应。

“言娇?”我喊她的中文名,这次大声了点。

回答我的是静默的呼吸声。

我开门下了车。落地的一瞬间触感十分奇怪,我低头一看,我竟一脚踩进了一群白色的不明物体中。我愣在原地数秒有余,才意识到这是雪。

下雪了。

 

亨廷顿海滩的边缘有一个小小的复古码头,由木材搭建而成,尽头是一座年久失修的灯塔,与盖茨比里描述的码头有几分相似。我以前随朋友来过几次这个海滩,但一般是在阳光充足的下午,像这样的深夜前来倒还是头一次。除去无人和飘雪的天气以外,这里一切如常。说来好笑,尽管我名叫唐雪,但是我对雪这种现象却十分陌生,南方人的出身占据了绝大原因。我父母更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可能雪也是不属于他们的乌托邦里的一部分吧,所以他们才会由此将我命名。

 

我背起与我相识两年的室友,踽踽前行在覆盖了一层薄雪的沙滩上。这个画面看起来可能有些怪异,因为梅芙的身材比我略高一头,但是体重却比我要轻。她胡吃海喝的分量是我的三倍,却从不见胖。在这一点上,我曾经非常敬佩她。

不过没关系,她以后再也不会发胖了。她将永远地保持着现存的完美少女身躯与体格,这么说来,她反而应该感谢我,让她得以停留在她生命中最美丽的一个阶段,

 

我将她的长风衣脱下,丢在一旁的沙地上。接着我换了个姿势,尽力地扛着她向前走去,浪潮涌上来,打湿了我的黑色长靴。我们已经离沙滩非常远了,但是还不够远。我要往更远,更深,夜色更浓的地方走去,走到我们周围除了黑暗以外什么都没有,走到我的一切罪恶都能被埋葬为止。

 

“你为什么要起梅芙这么个英文名?”我一边问她,一边踩着海水向前。不过这看起来更像是我在自言自语,“其实挺符合你的人格的。因为你瞧——手游FGO里的梅芙是个荡妇女王,《西部世界》里的梅芙则是个妓女老鸨。她们和在某些方面和你还真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我都挺喜欢她们的。至于你——”

 

我将她放了下来,任她的头发漂浮在海水中。在与她对话的这么多次以来,我头一次真心地说道:“当然,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

 

归途

 

雪开始下大了。尽管我回来的途中有注意按照去时的脚印一步一步踩回来,但是雪成为了更有效的帮凶,它将我的脚印覆盖得一干二净,连同些许拖行的痕迹。

司机果不其然在约好的地方等我。

 

“你知道吗,其实在uber上拉到的每个中国客人,我都会给他们散我的名片。”司机在我拉开门的那一瞬间说道,我则开始整理外套,将帽子里藏的些许雪花抖落。

“但是我是第一个通过名片上的电话直接联系你的人,对吧?”

“没错,”他扭头打量了我一眼,忽而愣在那里:“你不冷吗?”

我摇摇头。不用看我也知道,我的下半身现在是湿透的状态,更不用说这双靴子吸水,想到这一点,我后知后觉地将它脱了下来,摆在了隔壁座位。

 

一路上我没再与司机说话。我能察觉到他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是看到我困倦的神色他也没好再说什么。半小时过去,我们回到了房东家门口。我只穿着袜子打开车门,敲开驾驶座的车窗,给了他那张面额一百的纸币。

“不用找了。”我告诉一脸讶异的中年男人,“后座的靴子我也一起付给你好了,你可以拿去卖掉或者送给女性朋友。有人问你就说Stewart Weizman秋季新款,市场价是七百美金,小心不要被人坑了。”

“这实在是有点多了啊。”他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是也没有要把靴子还给我的意思,我转身准备回去。他又忽然叫住我。

“小姑娘——你这么晚的天,究竟在海边干什么呢?不会是想不开吧?”

“怎么可能,”我朝他笑笑,“真想不开的话,我就不会叫你来接我了呀。”

 

***

 

Andrew一点也没有变。或者说,他的说话方式和声音一点也没有变。

“我们再向你确认一次,”他在电话那头郑重地说,“手术的时间将在下周五进行。届时我们会派人来接你去我们位于LA的拉格多科总部,全程无需花费任何费用,不过保险起见,你还是要签一份手术的风险确认书。由于手术的手法不可外泄,我们无法告知你更多有关手术的内容,这点请你谅解。”

“当然。”我喝了一口橙汁,浑身上下感到难以言喻的轻松。事实上短短的十七年来,我从未感到过今日一般的轻松愉快。这简直是使人想要引吭高歌一般的心境呀。

“另外,关于你的那位匹配者,我们有几个疑问。”

“但说无妨。”

“尽管我们有信心能够动用关系向当局取得她的遗体,并且尽量不为人知地移除她的右脑,但是我们还没有时间向你过问她的具体死亡情节。关于死因,你能否提供一个详细的描述?”

 

我将面对警察的说辞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

Andrew沉默了一会儿,通过电话里有些嘈杂的信号响,我能听见他沉稳的呼吸。他正在思考,我忽然想到,他那么聪明,极有可能会猜到的。但我并不担心,说实在的,我从见他的第一面起就没觉得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三好社会人士,像他极力伪装出来的那样。不然我也不会在一开始直觉性地将他与汉尼拔做比较了。

“我还是有一点疑问,”Andrew终于开口,“如果她真的是因为与男友吵架而寻死,那属于冲动性自杀,应当选择一些致死度低以及容易暴露的手法,例如割腕,跳楼,上吊等。为何不惜跑去路途遥远的海滩?溺死需要极大的意志力,不属于冲动性自杀。加之她还在中途喝了催眠度极强的感冒药,这已经是高度轻生的表现了。你的室友生前是否患有抑郁症?如果有的话,可能会影响到脑部的健康状态——”

“她没有抑郁症,”我打断他的推论,“我向你保证,她的精神状况一切正常。”

“唐小姐,”Andrew改用中文说道,就跟上次在医院的时候一样,不过这次他的发音标准了许多,甚至称得上是字正腔圆。不过最令我惊愕的是,他竟然用中文一气说了下去:“作为匹配者,我们有必要了解关于你室友最为详细,最为真实的死亡情况。一面之词对手术是没有好处的。请放心,这通电话此刻并没有被监听,并且以我们的权限,就连FBI也无法在日后探听这通电话的内容。因此,你大可以告知我真相。”

 

我哑然失笑。“安德鲁先生,你的中文真是进步神速。”

“这也是馈赠之一。我的匹配者,他是——曾是个中国人。”

 

我没有往下去想他改变措辞背后的含义,放到以前我肯定会去刨根问底,但如今,在我马上要将顶尖智慧纳为囊中之物的如今,我只能对他感觉到惺惺相惜,或者说,同病相怜。

 

“十二分钟。”我说。

“什么?”

高一的时候我曾修过人体健康课,尽管大部分知识我学得囫囵吞枣,但是有那么几条我却至今印象深刻,此时我向Andrew全部复述了出来:“窒息死分为几个阶段。在水中数十秒的话基本无恙,一分钟以上会产生急性呼吸困难,三分钟则会产生痉挛,记忆丧失,重则昏迷;完全死亡需要四至五分钟。在海水中的话,则需要八至十二分钟。”

Andrew没有说话。

“所以,整个过程是十二分钟。”我平淡地说,就好像在议论今天的天气。说到天气,我不由得补充了一点:“那天夜里亨廷顿海滩下雪了。如果你们要将这个也纳入考虑的话。”

“亨廷顿从不下雪。”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我微笑道,“再见,安德鲁。我们下周五见。”

 

葬礼

 

我曾在一本书上读过:葬礼上的语言,最重要的是真挚凝练。

因此我走上发言台,面对着一众老师,学生,以及一位面色憔悴却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说:“梅芙是一位聪敏,漂亮,乐观向上,且时常为我们带来欢乐的同学。对于我来说,更是一位可靠的室友。”我的眼角斜睨到莫里森夫人正在一旁擦拭眼泪,但我继续说了下去:“她深受同学,老师,以及我们的房东夫妇的喜爱。我对她过早地丧命于冲动之举的这一事实感到万分的悲伤,不甘以及遗憾。希望她来世能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

 

那位中年女人自然是梅芙的母亲。据说梅芙父母离异,法官将她判给了母亲。至于梅芙的男友安东尼——他被禁止出入此次葬礼举行的教堂。虽然他没有被停学,但是收到了来自学校的口头警告。我预计他未来两年的学业将会很难完成,如果他还留在这个学校的话。某种程度上,我有些同情他。不过幸好他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傻人有傻福。

 

葬礼结束后,我与房东,还有中年女人是最后留下来的几个人。房东在与基本上不通英语的女人寒暄过几句之后也离去了。他们走之前问我是否要随行,我则提出了留下来的要求。

 

“唐雪是吗?这两年言娇受你照顾了。”

“没有,不如说是她照顾我多一些。”我与她握手,“言娇有向您提到过我?”

“没怎么提过,我只知道她有个室友。到今天才知道你的名字。“

啊,那是当然,毕竟我在梅芙眼里是那么不足轻重的一个人。不如她貌美,不如她聪明,不如她那样能够驰骋情场。她应该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加害于她。她的母亲应该也没想到过她正在与杀害女儿的真凶握手。

 

“言娇她…别看年龄那么大,心里其实是个很不成熟的小女孩,所以才会做出这种冲动事吧。”言夫人拿手背擦了擦眼角。她的眼窝底下是顶级粉底也没能掩盖的深深青黑。

我却敏感地抓住了那个词语。“她的年龄不算大吧?言娇与我同龄。”

“啊…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们美国这边的同学不知道。”她从那只名贵的包里掏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那是中文版本的梅芙的遗照,图片下方有标明她的出生与逝世日期,与今天教堂展览的英文版本稍有出入。我仔细观察那行小字,有如五雷轰顶。

 

“她是……95年出生的?”我忽然抬头望向中年女人。

“是的。”言夫人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不适,自顾自地阐述着:“言娇她其实在国内参加过高考,但是成绩实在不佳,国内外的大学都上不了,才隐瞒了年龄来这里读美高的。我以为你平日里跟她关系近,她应该有跟你讲的呀?”

我试图调动口舌,几次三番才成功:“她……没有跟我提过。”

 

我想起那晚我调侃梅芙买酒的事情,美国二十一岁才能合法饮酒,因此我默认她买来的酒是靠假ID所得。她告诉过我她没有做假ID,我却并未当真。以及在她因药效昏睡前的最后一秒,我曾祝福她成年快乐,在那句话之后,梅芙本是要告诉我些什么的。可是睡意阻止了她。

 

相约九八。结果只有我一个人是九八年出生。

——命运是多么奇妙。

 

我回到家里,Andrew正站在门口等着我。

 

“把手术取消吧。”我告诉他,“抱歉让你们白跑一趟了。”

他没有挪动一分一毫。“匹配者的年龄不相符这一点,我们一周前已经知道了。”

我一时瞪着他:“什么?”

“我说过我们在当局有关系的吧。获得尸检是很简单的事情。”

我不能呼吸。“那你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此做了多大的努力而已。这是我个人的行动,与拉格多科无关。”他压低声音,“对于你所犯下的那宗谋杀案,组织也并不知情。从头到尾就只有我知道。”

 

“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很可笑?”我问他,一边在门前的阶梯坐下。“自以为是地杀了人,自以为是地掩盖罪行,自以为是地准备接受馈赠,现在却是这个结果。这件事简直毫无意义。毫无意义。”我重复道。

“能决定这件事是否存在意义的人不是我们,是你自己。”Andrew说,并随我坐在了阶梯上。“如果你真的认为谋杀的经历毫无意义,我也不能对此发表意见。”

 

这一瞬间,我只想揪住这个骗子的领子,并一个上勾拳挥到他的脸上。但是考虑到Andrew的身量,可能只有李小龙再世能够放倒他。因此我只是沉默地坐着,让尖针布满我们之间的空气。而我知道我并没有资格指责他。

 

“我也撒谎了,”我忽然说。“其实我期待的并不只是能够彻底理解他人的想法,而是那种夺取他人智慧,思维能力得到扩张的优越感。简单来说,我只是想变得更聪明而已。”

“你确实变聪明了。”Andrew说,这几乎听起来像一句安慰。

“那只是谋杀与逍遥法外所造成的错觉。”

“就算是错觉又怎么样?”Andrew忽然站了起来,背对着阳光俯视我。一时间,我看不见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你说什么?”我迷惑地问。

“智慧本身不就是一种错觉吗?一个个体给其它个体所带来的一种错觉?智商测量器更是存在各种悖论。你也在Apocalypse论坛上谈论过,人的智商根本不能被完全准确地测量。假以时日,猴子也能学会做数学题。为什么爱因斯坦只是多发现了几条物理定律就成为智商最高的人类?如果智商本身就是错觉,那为什么它不能由人类的大脑自由操纵?”

 

我仰头望着这个忽然长篇大论起来的混血男人,忽然笑了出来。“你们组织就是这样给人洗脑的?”

 

Andrew并没有理会我的攻击。“心理学界曾有过一个著名的实验:为了证明人种智慧的平等,他们请观看过人种智商歧视论演讲的黑人和观看过人种智商平等论演讲的黑人一同做题,其效果显著:观看了平等论的黑人的成绩显然更高一筹。所以智慧本身其实是存在可塑性的,是橡皮泥而非石头。”

 

“所以拉格多科到底存不存在?”我失去了耐心,也不想再陪他周旋了,在文字游戏方面我注定是胜不过他的,“你们到底有没有能够切换人脑的技术?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只是你们选中的小白鼠?”

“我们只是想帮你。”半晌后,Andrew回答道。“你必须相信我,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们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帮你寻找你想要的答案:生的意义。”

 

——“你找到了吗?”

 

我找到了吗?我问自己。

 

第一分钟,她没有任何反应。

第二分钟开始,我听见了水面之下传来的,剧烈的水泡声,甚至要盖过我耳边的浪潮了。

第三分钟,白色的泡沫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梅芙剧烈地挣扎起来,她的四肢像癫痫患者那样甩动起来,像水中的四根电线。我不清楚那是否是幻听,但我的确听见了有人在喊‘唐雪’。

第四分钟,泡沫的咕咚声彻底消失了。

第五分钟到第十二分钟,海面又恢复了完全的寂静。

 

我最后确认了一眼表盘,松了一口气,将梅芙的身体翻了过来。

 

她空洞地望着天空。那双曾经朝我,朝房东,朝同学们,朝她的男友传递种种笑意的眼睛,此刻已是空无一物。

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尸体。

 

她的表情不算狰狞,也许是Nyquil成功催眠了一部分她的面部神经,也许是她死得太过仓促,使她无暇恐惧。但是我仍不由自已地凑近了一些,我想要看清楚——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究竟感受到了什么。

 

忽然,那双瞳仁移动了。

 

她在盯着我。

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

 

但我并未感觉到恐惧。我看进她的眼睛里,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又从我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了那天泳池里所见的,末世洪水一般的天空。这也正是她眼中所见的最后场景。

 

一阵风刮过,我抹了一把脸,放在舌尖品尝,并感觉到咸意。这究竟是泪水还是海水?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了一点,千真万确:那晚在泳池里,那的确是为我量身打造的预兆。

 

这时海浪打了过来,使得我一个踉跄,险些跌进水里。我眨眨眼,再次看向梅芙的面部,她的瞳孔又恢复了空无一物的状态,仿佛刚才我在那里窥见的贪恋只是一个错觉。

 

但是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那是我,以及我们,存在的意义。

 

-完-

 



[1] California Roll一种寿司名称



[2] Panda Express 主厨通常为墨西哥人的中式快餐厅



[3] Stuwart Weitzman著名鞋用品时尚店



[4] 美国二十一岁合法饮酒



[5] 美国在居民区的Stop Sign其作用与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停车线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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