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贯满盈》收录的最后一篇试阅,是前年的中长篇《此世安宁》的番外 不过跟正文也没太大关系
01
他们来了。一个高大的亚洲男人和一个五官俊挺的金发男人,后者看不出血统与族裔。两人分别身穿黑白色的风衣,黑发的亚洲男人手里提着一些大包小包的购物袋,从他的神情来看,那些显然是他的同伴的所有物。
这种表面看上去十足好宰的旅客在这条河道上自然是抢手人物。我把没抽完的烟蒂弹到河里,尽管烟灰烫到了我的手。我要抢先一步在所有同行之前截住他们——
“欢迎来到威尼斯,”我撑起船桨,挤开一个试图在我面前停靠的船夫。“你们来得刚刚好。”
02
航行在这条河道上的贡多拉有许多种。大的足够乘坐六人,小的却只容得下双人情侣座。我的贡多拉属于后者。船身窄小,平衡较差的旅客如果入座时鲁莽,会导致船身翻覆。我伸手试图去扶较为苗条的金发男人时,他却挥开了我的手。那并不是无礼的举动,按照黑发男人的解释——“抱歉,他只是不喜欢别人没有经过许可就主动接触他。”
我笑了笑表示无碍。“既然两位已经落座,我们现在出发吧?”
黑发男人点了点头。金发男人则若有所思地望着河面,没有理会。
我将船桨摆开。从这里出发,十分钟不到我们就能抵达叹息桥。
“我叫皮埃罗。”我自我介绍道,“算是这里的新手船夫。这一行竞争激烈,一年只招两三个新人呢。”
“为什么说‘刚刚好’?”一直没有作声的金发男人忽然开口道,“你刚才说,我们来得刚刚好。”
“啊,那是因为飓风‘卡蕾莉亚’前几天刚在这附近登陆,今天是它离开的第一天。你们恰巧错过了坏天气。”
“原来如此。”
距离第一个景点还有一段时间。为了不冷场,我不得不开启了新话题:“二位是第一次来威尼斯?从哪儿过来的?”
“的确是第一次。”这次是黑发男人开口,“我们从巴黎过来。”
“是为了旅游观光?”
“也有一部分工作原因。”
我了然地点点头。“说到巴黎,前几天圣母院的那场灾难可真是惊人,先是一百多名做礼拜的信徒当场死亡,接着又是同一条街上的汽车爆炸案,而警方却对媒体说什么‘瓦斯泄露’……”
“是啊,真是悲剧。”黑发男人认同道,不知为何神色有些古怪。
金发男人则大笑出声。“真的假的,瓦斯泄露?”他夸张道,“他们是想不出别的借口了吗?”
“您知道什么内幕吗?”我好奇地问道。
金发男人刚要说话,黑发男人却打断了他。“皮埃罗先生,”他说道,“请你为我们介绍一下这周围的景点吧。”
“那边是被称作黄金宫的法兰盖提美术馆,收藏了许多威尼斯画家的佳作。”我用一侧船桨遥遥地指了指分叉河道的岸边,“另一边是圣马可广场,那里的石雕丝毫不比西西里海岸的逊色呢。”
“黄金宫的话,我们昨天已经去过了。”金发男人哼了一声,“本来听说是什么艺术金库才决定去看一眼的,结果一点有意思的东西都没有。整座宫殿也只有外面的墙漆是黄金的。”
“如果只是为了黄金而去观赏的话,那真是令您失望了,”我失笑道,“由于里面藏有许多印象派画家的名作,对于喜欢艺术的人而言,那里的确是艺术金库。”
金发男人不悦地耸了耸肩。
我只好岔开话题。“后天晚上圣马可广场会举行假面嘉年华,感兴趣的话请务必参加,我可以为你们充当向导。”
正说着,叹息桥已在前方。黑发男人颇感兴趣地望着桥两岸的建筑,“这就是当年有名的重犯监狱吗?”
“是的,左侧曾经是威尼斯的市政法院,而经过判刑的犯人则直接送至右侧的监狱。时常有死囚通过这座桥,为了即将失去的性命与自由而不禁发出叹息。因此这里得名叹息桥。”
“原来如此,”金发男人又恢复了兴致勃勃的神色,“那么这里肯定处决过很多人吧?”
“按照当时的说法,只要进了这座监狱的,很少有人能活着出来。”此刻天色已晚,周围鲜少有过往的船只,我于是在桥底停了下来,用浆撑住水底稍作停靠。“说起来,二位有听说过‘那起事件’吗?”
“哪起事件?”黑发男人问道。
“就是那个呀,”我指了指头顶的桥梁,“叹息桥恶魔复活案。”
03
“恶魔复活?”金发男人重复道。“请务必详细讲讲。”
“好像就是前两周开始的。周五的午夜时分,有船只在此经过时,听见有人在桥上叹息。那声音一清二楚,可是抬头向上看时却又根本没有人影。”
“难道是死囚犯的鬼魂再世?”
“这个说法是目前最流行的。这里的监狱两百年前就被拆了,此后再也没有关押过任何人。但据说,由于不久前有过一名慕名而来在这里自杀的游客,他的尸体被打捞上来以后,血的味道吸引了在附近盘踞的鬼魂,让它们再次现于人间。”
金发男人嗤笑了一声。“鬼魂是不可能复活的。”
“没错,但是恶魔可以。”我辩驳道,“死在这里的罪人们都下了地狱。而能从地狱复活的,只有恶魔。”
桥底的黑暗中,金发男人的眼睛幽幽地泛着红光。我不太自然地转移了视线。“两位还有哪里想去的吗?或者在这座桥下合影也可以,许多来旅游的情侣都会在此留念。传说恋人若在此桥下接吻,爱情将会地久天长——”
“不必了。”金发男人厌倦了似的将头斜靠在他同伴宽阔的肩上。“我累了,绮礼。”
被称作绮礼的男人点了点头,伸手揽住了他。“那么皮埃罗先生,劳烦你在最近的码头停靠,我们步行走回酒店。”
“小事一桩。”我摆动船桨,“我想问个问题,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请便。”
“两位在一起多久了?”
绮礼刚要张口,金发男人却抢白道:“差不多一年了。”
“那可要好好庆祝一下了。”我笑道,“我曾经忘了与妻子的结婚纪念日,当时被她好一顿臭骂。”
这本是个笑话,可惜这两人没有一人露出笑意。
04
“一共十五欧元。”我将贡多拉停好,结算道。
金发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面值五十的纸币,“不用找了。”
“这怎么行,”我受宠若惊道,“纵使是小费,我也不能收这么多。”
“你的船技可能只值十五欧元,”金发男人朝我促狭地微笑,“可是那个故事却值不少钱。这是你让我听到了有趣的故事的奖赏。”
我只好收下了。当然,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两位慢走。”
金发男人先一步上了岸。他的风衣被晚风掀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我不由得注意到了他佩戴在胸前的一块老式怀表。
黑发男人仍待在船上没有动弹。
“绮礼,怎么了?”他催促道,“我们快回去吧。”
“你先走一步吧,”绮礼回答道,“我有些问题要问,一会儿跟上你。”
金发男人先是一副不悦的神情,随后又耸耸肩。“随便你。”
“是关于圣马可假面嘉年华的问题吗?”我热情地招呼道,“那可是一年一度的盛会,万万不可错过。”
“是的,你戴了小丑的假面吗?”
“不只有小丑,还有狐狸——”
“和豺狼。”
暗号对上了。
“幸会,言峰前辈。”我伸出手去,他也与我回握。“正式介绍一下,我是皮埃罗·塞尔瓦托。您在圣伊那裘神学院和圣堂教会·第八秘迹会的后辈。”
“我不记得有在学院有见过你。你是哪一届的?”
“严格来讲我们是同级生。不过你是连跳过两次级的学生会主席,人人都听说过你的事迹,反过来讲我算是默默无闻。”
言峰耸耸肩。“不管如何,既然你也在为第八秘迹会工作,我们就是同事。”
“正是。我平时驻扎在萨丁尼亚,来到威尼斯之后一直在等你,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带了同伴。”我抬了抬下巴,示意吉尔伽美什离去的方向。
言峰不置可否。“事发突然,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么,教会已经通知你这次任务的详情了?”
“叹息桥恶魔复活案——”言峰顿了顿,“不,该说是降灵案吧。有人擅自在这里布下了召唤阵,召唤了逝去的鬼魂。”
“是的,这肯定是精通降灵术的魔术师所为。”我赞同道,“我们该如何行动?你在巴黎刚刚解决过一个魔术师,应该积攒了些经验。”
“卢多·瓦西阿诺算不上什么魔术师,只是个沉迷于催眠术的疯子。”言峰耸耸肩,“话虽如此,如果正面对上,在情报不足的情况下肯定会有风险。我们应该等掌握了具体线索,例如住所,活动时间之类,再伺机行动。”
我点点头。“这应该是最上策了。不如明晚我们在叹息桥监狱旧址集合,寻找线索,再做商量?”
言峰颔首。“就这么办吧。”
“说起来,言峰前辈。”我突兀道,“那个金发男人究竟是你的什么人?如果是恋人的话,你的妻子病逝不久,教会也可以理解,只是……”
他应当明白我的潜台词。
“他不是我的恋人,我的忠诚也仍然属于教会。”言峰澄清道,却也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我也不知道我们算什么。只是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无法从中脱身了。”
05
圣堂教会的本部在梵蒂冈,主要活动范围则集中在西欧。由于是个庞大的组织,自然管理层之下也有好几个分类。言峰所属的‘第八秘迹会’则专门负责回收圣遗物和魔术道具,例如信徒杀手卢多·瓦西阿诺从时钟塔盗走的怀表。他之前也曾任负责肃清异教徒的‘埋葬机关’的代行者,因为教会十分仰仗他的实力,时至今日他仍会被分配类似的工作——以上,便是教会给予我的言峰个人介绍,实在说不上完善,因此大部分关于他的信息我都是自行查找的。
虽说同样身为代行者,我们互相之间掌握的情报却是少之又少,关系也并不紧密,这正是教会的意图。因为我们为之效忠的并不是彼此,而是组织本身。
晚上九点,我与言峰准时在叹息桥监狱旧址会面。这一次他身边没有跟着那个金发男人。
“你的同伴呢?”我打开手电筒,一边掏出从管理局那里‘借来’的楼房钥匙。“我还以为他会跟我们一起。”
“这毕竟是机密工作。”言峰把守着大门,以防有不相干的人员接近。“况且,他今天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门打开了。
我刚要一脚迈进去,言峰制止了我:“有脚印。”
我低头看去。他说的没错。这座监狱旧址平时是不对游客开放的,也没有人来打扫,因此木地板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而在这层灰尘上却有一系列清晰的鞋印——看尺寸应该属于男人——直通往楼层的深处。
“有魔力的气息吗?”
“在这里感知不到,可能要跟着他往里面看看。”
‘他’自然指的是这座监狱的上一位不速之客。
召唤阵。我们要找的东西是召唤阵。要完成鬼魂级别的降灵术的话,召唤阵一般由鸡血之类的液体完成,同样阵内也需要摆放一样与鬼魂生前有关的媒介(第八秘迹会将负责回收这件物品),因此实际上与圣杯召唤英灵的仪式十分相似,区别只在于咒语。而召唤阵本身具有的魔力是非常可见的,如果它在这间屋子内,作为长期经受训练的代行者,我们肯定能感知出来。
——然而,这样的东西似乎并不存在。
“我们可能找错了地方。”地板已经全面检查过了,言峰扫视着墙面,那上面蜘蛛网横生。
“那怎么解释这里的脚印?他确实来过这个地方。”
“还有一种可能,”言峰熄灭手电筒,“降灵术是否成功也要依靠当地的灵脉,如果魔术师发现监狱的灵脉其实并不强大,无法成功完成术式的话,也许会转移到附近的地点。”
“比如……”我思索了一会儿,但答案明显只有一个。“比如河对岸的法院。”
“不对。”言峰忽然说,“虽然灵脉这种东西我们无从得知,但是召唤式在灵力稀少的地方也是无法进行的。在这种情况下,死后聚集在监狱里的灵肯定比法院里的要多。”
“你的意思是?”
言峰蹲了下来,“这里肯定存在密室。”
他拿手背敲击木地板,一块,两块,三块。这一块下面是空心的。他挪动木板,它松动了。
“就是这里。”
“要进去吗?”我询问道,“说不定有机关。”
言峰短暂地沉默了。我猜测他可能想起了巴黎圣母院一事。“把手电筒给我,我们先检测一下内室情况。”
我递给他。我们利用模糊的光源在地下室内扫视着,忽然,有一簇微亮的荧光抓住了我们的视线,就在夹板的斜下方,靠角落的位置,有一个半径两米左右的蓝色图案。正是召唤阵。只是阵的图案我们从上面看不明确。
我直起身来。“是它没错了。”
言峰也站了起来。“啊。应该就是它。对了,你能否再告诉我一遍叹息桥事件的作案规律?”
“每周五晚的午夜时分。”我忽然惊醒,“对了,就是明天晚上。”
“嘉年华之夜?”
“正是。这魔术师也真是会挑时间,”我抱怨道,“要是让他从这里逃出去,明天街上人山人海,我们岂不是与大海捞针无异。”
“那么就在这里解决掉他。”言峰将手电筒还给我。“明晚同样的时间,我们在这里再会。没有异议吧?”
“没问题。”我承诺道,“不过我有一个提案。”
“什么事?”
“明晚的行动,把你的同伴也带上吧。”
言峰露出不解的表情。“这是为何?”
“我看到他身上戴着的瓦西阿诺的遗物了——那个怀表。”我指出,“你应该不至于把这种东西交给一个对魔术世界一无所知的外行人吧。他是魔术师吗?”
言峰缓缓地转向我。“被你看出来了。”
“多一份战力,那自然是好的。”我微笑道。“我知道的,言峰前辈,以你的为人不会带无用的人在身边。”
言峰看着我,表情没有任何松动。“你掉了样东西。”
我的笑容消失了。“什么?”
“你刚才借给我手电筒的时候,从你的袖管里掉出来的。”言峰举起一张两寸大小的照片,“这个。是你的妻子吗?”
我心里一沉。“是的。劳您费心了。”
我接过照片,手心里全是汗。
“以后要小心。”言峰关切道,或者说,那是类似于关切的语气。“这种东西要是落在敌人手里就不好了。”
06
“卡蕾莉亚?”
“喂,亲爱的,怎么了?”
我呼出一口气。“没事,就是想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
“周五的上午,我能干什么呀,”我能听出她略带埋怨的语气,“我在照顾咱们钓鱼店的生意呢。明明是你提议我开这家店的,可你却一直在出差。你也知道我的预产期就快到了。”
“抱歉亲爱的,也许再等个几天——”
“啊!有客人来了,我得挂了。”卡蕾莉亚那边一阵慌乱,“欢迎光临,您是游客吧?想买些什么?”
“这家店里只有一样我想要的东西。”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说道,不知为何有些耳熟。不等我听他说完下一句话,卡蕾莉亚已经挂断了电话。
下午五点,街上就已经挤满了戴着各种夸张繁复的假面的人们。嘉年华开始了。
我重新打通电话。“罗伯特,准备完成了吗?”
07
我站在叹息桥上,远远地看着两个人影接近了这里。在如今的威尼斯街道上,若是脸上没有戴面具才会被认作是怪人。我戴着浮士德歌剧中梅菲斯特小丑的面具。言峰戴着一副头顶拖着棕毛的豺狼面具,他的同伴则是一副日本风格的狐狸假面。两人都穿着厚得看不出身形的黑色袍子,简直像是十五世纪西班牙的异教徒肃清队。不过,这与我们今天要干的事情其实也半斤八两。
言峰揭开面具,露出半张面无表情的脸。“我们走吧。”
我们按照昨天的路线进入了监狱旧址,来到了地下室的入口。言峰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与昨天不同的是,很明显,这里面已经有一位访客了。
我们屏息凝神地接近了地下室入口处的夹板。从透着蓝光的木地板的缝隙之中,传来了咒语声。
言峰拔出黑键。同时,我尽可能无声地揭开夹板,示意言峰和他的同伴先行一步。我则负责殿后。
“你的末日到了,魔术师。”言峰沉声道。
蓝色的召唤阵旁,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转过了身,他脸上戴着国王面具。
“不,要迎来末日的人是你,言峰前辈。”我说罢,一把将他的同伴推进了召唤阵之中。
TBC
-*圣母院的灾难:指的并非现实中今年发生的火灾 而是《此世安宁》中的剧情 现实中并没有人员伤亡